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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族/楚路】罗纳德·迈尔顿的笔记

打下cp tag使我感到非常惭愧。全程路总主场注意,第三人物视角注意。

全文1w5。先感谢阅读。

再不复建填坑我自己都要焦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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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纳德·迈尔顿的笔记》


毕业那年我给两家报社一家杂志社分别去了简历,非常戏剧化的是,在那一周后这两家报社竟然接连宣布破产倒闭(其中之一曾运营这座城市知名的老牌报刊,它倒闭的那天这个消息占领其他报刊的头版头条,同时在网络上被刷得铺天盖地)。如此一来当时我的唯一希望就维系在了那家杂志社上,它号称要募集一批“最精英,最犀利,最专业”的优秀人才,组建顶尖团队共同进军世界市场。该杂志官方网站走冷淡的现代风格,把这“三个最”用大写加粗的白字打在灰黑的底色上。又过几天这网站竟凭空消失,那些我浏览过的,以及其他从没点击过的板块——前者只有招聘页面,后者是除这一页面外的其他所有——全部消失在互联网的垃圾堆里,响亮的三最标语到最后都被粉碎成数据粉渣,不用人吹就不见了。

后来我在邮箱垃圾箱里翻到一封被自动拦截的信件,来自这家倒霉催的杂志社,上头说我的简历达到合格标准,并附上时间地点邀请我去参加面试,发送时间是它连官网也关门大吉的前两天。我的一点点悲伤在看到这封邮件时就荡然无存,断定这公司确实是苟延残喘气数已尽,且不管是管理方针还是行事方针都和广告语存在着巨大的偏差,否则怎么会让我那份自己都无颜面对的简历通过他们“最精英,最犀利,最专业”的初试标准。

(我当时多少有些心态上的问题,常常前一秒还深陷于对未来的迷茫中,后一秒就开始想要咒骂不公平的社会竞争,再后一秒则开始哀叹自己平平无奇且毫无闪光点的人生。)

就这样我在踏入社会的第一场战役里不战而亡,整个经历可说是倒霉至极。我当时的女友佐伊就此大做文章嘲笑了我很长一段时日,说这一定是上次不经允许就拆了她最爱的粉蓝色窗帘的报应。我就这事和她吵过许多次,佐伊坚持她的看法,认为我选的窗帘不管是颜色还是布料都土里土气上不了台面,还和她放在沙发前的地毯不配套。再后来她开始叫我“纸媒终结者”,有一天我们约好碰面,我推门进去时她笑着对朋友说,瞧瞧,有能力让威廉姆•麦加维、克拉克•肯特和彼得•帕克*同时失业的男人来了,他搞垮一家报社只消从邮箱里发送一份CV,轻松程度就好像在家摆弄空调遥控器。

我从没告诉她我很讨厌她放在沙发前的地毯,因为那玩意和我扔掉的窗帘一样都是亮眼的粉蓝色,为此我确实早早准备了新的、和自己选的窗帘同色系的另一块新地毯,就放在储藏室里那堆纸箱子后面。好在毕业一年半后我与她终于分道扬镳,便再没必要委屈自己去接受她喜欢的颜色和款式,她打包东西回自己的公寓,我高高兴兴当着她的面把它搬出来铺上,长度刚好够从沙发铺到电视柜。那真是一块很大很好的地毯。

着笔写这篇笔记的初衷并不是回忆我和前女友的恩怨是非,我经历过和她在一起的三年,见识过她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有鸡毛蒜皮的小小争吵也有许多难忘的美丽记忆,这些经历让我在与她分开后依然对她充满敬意。这篇笔记并不是在分手后书写的罗曼蒂克史,所记录的一切也与佐伊•夏特纳并无半点关联,我之所以选择在此刻——周三晚上九点十六分,咖啡已经冰冷,窗外漆黑一片,隔壁院子里的两只狗已经一个多小时没有出声了——抛下未完成的稿件转而翻开笔记本,用学生仓促记笔记的笨拙手法写下这些字的原因,来自于我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一件事。

我在叙述这件事时谨慎地使用过去时态,因为那已经是发生过的事了。我认为它已经结束了,彻彻底底地,这次我确实感受到,在某一瞬间我曾离某种存在格外接近,但不管那是什么,都已经再和我无关了。不得不说,这感觉令人心里莫名发痒,我是个新闻职业者,血液中流着天生的好奇,可从业多年的经验告诉我现实中发生的事并非每一件都将合乎心意。我还记得住在莫顿街的那对母子,那个家中扮演父亲和丈夫角色的男人经判决蹲了号子,上月月底我途经那处临时起意上前敲门,没想到来应门的已经是陌生面孔。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这其实不关我的事,判决和案件的后续报道结束后他们与我再无干系,但这问题在那时仍时常困扰我,使我不得安眠。

 

总而言之,如果要将这事以写悬疑小说的方式写下来的话,起首的第一句应当是:就在四天前,我又遇见了那个男人。那时我在由纽约伊丽莎白港驶出的游轮上,距我头一次见到他,已过去十个月有余。见到他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我从未想过会经历这样短暂的奇遇。先前已说过,我天生就有旺盛的好奇心,它促使我狂热地对许多事刨根问底,可唯独这件事、目前为止只有这件事,令我在今日回忆时依然会选择要远远避开。据说我如今已作古的爷爷曾在出海时打捞出一个装满古金币的箱子,他连一个子儿都没碰,毅然决然不顾伙伴劝阻将它沉回海底,我的父辈说迈尔顿家族的家训从来就不是做人上人,如果有一天我捞上了这只神秘的箱子,记得也将它扔回去。彼时我还坚信无风险不成事,现今忽然深以为然。

为保持事件的完整性,也为了帮助自己理清思绪,从现在开始,我还是好好从头开始叙述吧。

 

十个月前我所在的城市正是深秋,那时我在海滨街转角的卫斯理简报做新闻助理。这说来实在是有些丢人了,在一干友人的事业都蒸蒸日上时我依然是个拿微薄薪资的新闻助理,甚至无法说自己是个“记者”。当然我现在可以在自我介绍时说我是个记者了,正经跟新闻还写社评报道的那种,但前些天发生的事让我不禁思考起另一个问题,即:走到这一步是我自己努力的结果吗?答案显而易见,但承认这事儿多少令人懊恼。无论如何,这点可以留到后面再谈。

当时佐伊和我正处于正式分手前的冷战时期,她和同办公室的拉梅尔(或许是个什么其他的名字,我确实记不清了)竞争时尚板块新空出来的责编位置,天天回家都怒气冲天,抱怨阴险狡诈的拉梅尔又做了什么博领导好感的蠢事。佐伊总认为性格率真依然是自己的一把利剑,我提醒她应该学习一些新的处事方法,她就横眉竖目。

人生里总有那么一段日子会让你觉得诸事不顺,出门买个冰淇淋也会掉在地上。那阵子我和佐伊彼此都很忙,她忙着抱怨她的生活,我忙着抱怨我的,但彼此都没时间对对方的事态施以援手。我的上司带我去见他在流浪汉街区里的线人却扑了个空,那人拿了他的钱,拿被子卷起几件破衣服就此跑路。他气急败坏,在街口抽空半包烟,回头对我说,罗纳德,我们的新闻长翅膀飞了,你知道该怎么办?

我于是为这一桩事左右奔走,可城市人声喧嚣日新月异,我只见过那线人一张照片,更别说流浪汉总是满脸油污,一张照片对我而言等于是毫无用处。几天后我知道再找不回那长了翅膀飞走的新闻,于是决定找机会将功补过,去寻找新的、可作为拉出一件真相的线索。

说来好听,其实这行为与在毫无方向时选择躺倒、然后期望天上落下馅饼别无二致。业内人说记者不找新闻,永远是新闻来找你,可撞大运这种事向来与我半点缘分也无。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忙碌,我每天照常早上就出门,去办公室报道,然后拿上相机和录音笔游荡到大街上去。我出门时上司就在门后阴沉地盯着我瞧,和平年代一个挖不着料、留不住线人的记者只剩一根无处发泄的笔杆子,连社评也写得不够辛辣漂亮,我知道他的工作状况不比我好上多少,只能愈发焦虑地期待天上能真掉馅饼,毕竟我是他的助理,他被炒鱿鱼就意味着我也会被同步下锅、扫地出门。

我辗转尝试了多个业界传说中的地点,期盼着能拍到几个小明星的爆料拿去交差也好,于是每天先去奢侈品店云集的柯林斯大街蹲点一上午,再去皇冠赌场大门口蹲点一下午。(我从没做过这样蠢的事,毕竟真的新闻人物就算进赌场也不会从一楼龙蛇混杂的大厅经过。那时的我想到这一点了吗?)几天后我断定机会这东西要么压根没出现,要么就是故意和我绕道走,我一无所获,两手空空,已经暗自决定拟一份言辞恳切的辞呈以备不时之需。就是在那样的一天,我从柯林斯大街拐出来,沿街晃进一家咖啡店,买了一杯滚烫的Long Black。

我捧着这杯咖啡走出店门,在露天的咖啡桌前找了个位置,开始给辞呈打腹稿。没过多久有个人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我抬头发现那是个年轻男人,穿普通半袖牛仔裤,蹬一双板鞋,领口别着一副墨镜。他长着一张线条柔和的东方面孔,正午阳光下瞳孔是浅褐色,头发乱翘着,一看便知在出门前只是用手随便整理过。

这样一个人在这样一座城市里是极为普通的,他的脸并不英俊,也不能说出挑,气质类似的年轻人在大街上一抓都是一把。我在这里把他的外貌回忆得如此详细完全是毫无必要的,可又不想单纯只以普通一词去定义他,尽管在那时除了这个词再没别的形容词好用在他身上,其实当时我也压根没有仔细打量过他。这男人在熙熙攘攘的正午自然地选择了坐在我对面,或许是察觉了我的目光,他朝我露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微笑:“午安。”

这就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在那时并不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又是出于何种目的选择了我——说真的,这些问题在此刻对我来说依然不算明朗。总而言之,十个月前的那个还陷在工作感情双失意中的我将这当成了一件日常中不值一提的小事:只不过是这城市中又一个会在太阳底下说些闲话的陌生人罢了。

我漫不经心地向他点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这之后大家应当各自坐着刷刷脸书推特消磨时间,然后喝完手里的咖啡起身走人,最多再穿插几句彼此都不走心的闲聊,开头一般是,今天天气真好,对吧?

那男人没有让我失望,他低头啜饮咖啡,放下纸杯自然地说:“今天天气真不错,是吧?”

“是啊,”我说,“是很不错,秋天很快过去,这段日子的阳光应该被每个人珍惜。”

“您是本地人吗?”

我点点头,“土生土长。来旅游的?时间选的很好,早些太热,晚些就入冬了。”

“是工作。我看这地方没什么不好的时候,听说永远气候宜人。”

我们又随口扯了几句,他的英语带点亚洲口音,但非常流利。如今世界各地的人好像都有能力把英语讲得好像母语,可大部分英语使用者都不曾像他们一样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习一门外语。

他的纸杯上留着马克笔的字迹,是个龙飞凤舞的理查德。我把手里的杯子转了个面,用另一个同样龙飞凤舞的理查德对着他。

“瞧瞧,哥们儿,我们俩有一样的名字。有多少人能在咖啡店的桌子前碰到叫同一个名字的陌生人?”

那男人摸摸鼻子,有点羞涩的笑起来。

“这是店员拼错了,我的名字不是这么写的。”

他拉开双肩包的拉链,摸出一支笔,在手边的纸巾上写起来,然后把纸巾推到我面前。那是一串歪斜但紧凑的字母,Ricardo,李嘉图。这名字不大常见,不大常见的名字到了咖啡店店员的手里总是要沦落成另一个样子,你不可能抓着对方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纠正。一位朋友昨天更新脸书,说要嫁给那个在百忙之中拼对她名字的咖啡店店员,这是她三个月里第四次提及类似事件。可怜的李嘉图,被迫在他人手里改头换面,一家咖啡店每天或许只会进来他这一个李嘉图,但天知道会有多少个理查德来来去去。

我于是为这件小事对他凭空冒出一点同情,要是佐伊在场必定会为此大翻白眼。李嘉图不以为意地笑着,显然是已经习惯了。这倒是让我更加同情他了一些。

我的真名罗纳德是个不会被拼错的普通名字,但我在和陌生人打交道时总是说自己叫理查德,理查德•马斯丹,我用这名字和我上司的线人接头,用这名字点外卖、寄快递、买咖啡,在签署什么东西时我向来只签R.M.——它既可以代表罗纳德•迈尔顿,也可以代表莫须有的另一个人。有时我会隐秘地感到窃喜,这个假身份完全是凭空编造,可当我一本正经地报上名字时没人知道这一点。我甚至想给这个不存在的人印名片,想想那个场景,你递出的名片上写的是你胡乱编造出的名字,我打心底里觉得这会很有趣,但顾及到信息的真实度和可能随之而来的麻烦只好放弃。

不知道为什么,我直觉坐在对面的这个人会对这种无厘头的想法表示赞同,可能因为他看上去太年轻了,年轻人总是喜欢尝试新奇做法。想到这我开始打量他,他说自己是来工作,却在工作日的中午穿一身休闲装出现在这里,这样一个年纪不大的人,此情此景说是来公干也显得奇怪。或许是职业病的缘故,我开口问他做什么工作,并主动表明——略带私心地,但既然是和路人谈天这也无所谓——自己是个记者。他听完我的疑惑露出明了的神色。

我知道这有些奇怪,他说道,但我这趟来确实是外派公干。

可你正坐在这喝咖啡啊,兄弟。

我继续好奇他的工作性质,他盯着咖啡思考了一下,“有点吃力不讨好的那种吧。”他回答。

“听起来就像卖保险的。”

“可不是吗,推销保险的职员自己总是拿不到最好的那份保险。”

“你今天休息吗?”

他又沉吟了一下,“我现在也算是在工作中。”

见我扬眉疑惑不解,李嘉图解释道:“你看,我既不喜欢喝咖啡也不愿意晒中午的太阳,但我有个手腕很铁的老板,要求每一个员工都照他说的办,不然就要朝你大吼大叫还施以处罚。所以我现在必须得听话,去他要求我去的地方,做他命令我做的事,他说我得在今天中午来这家店喝咖啡,喝完之前不许去别的地方,所以我就来了。”

我听完他的话不禁打心底里涌现出同病相怜的感动,尽管他给我的回答依然模糊不清,或许还被夸张润色,但这不妨碍我对他描述里受上司压迫的那一部分感同身受。看吧,长大成人是一件多么叫人痛苦的事儿,你年幼时尚可以因为一件得不到的玩具哭天抢地、然后等待它自己变魔术似的钻进圣诞老人的袋子里,在这个年纪里却万万不能因同样的理由哭了。我们常说人人都有选择做任何事的权利,你可以选择为一件不顺心的事大呼小叫、小孩子那样哭哭啼啼、坐地撒泼,其他人同样可以选择对你报以白眼、指指点点,你的老板可能为这事儿找你谈心半小时,认定你状态不稳定,大概需要“回家休息一段时间”……

在成年人的社会里,咬牙忍耐成了约定俗成的基本准则。这甚至不能被看作是什么良好美德,只是众人都会为了长远利益选择打碎牙齿和血吞罢了。我从自己的杯子里喝一口咖啡,李嘉图回答完就漫不经心地将视线投往远处,像是在思考什么的样子。

就在那一瞬间一个念头击中了我,让当时的一切都豁然开朗起来。我又有什么立场询问他呢?在现在、此刻,工作日的正午,看似优哉游哉地坐下喝咖啡,实则为了工作事宜焦头烂额的人只有他一个吗?我不禁想到,兴许他同我完全一样,正深陷于对前途的迷茫中、与我处在一模一样的境地里:短暂地逃离办公室里压抑的氛围,怀揣着对上司和工作的不满与焦虑,却仍不得不机械地、做无用功一般地为此而奔波。在我沉默地为辞呈打腹稿时,他是不是也正盘算着该如何脱离当下的环境、脱离他口中那个手腕很铁的老板?或许他并没有说谎,就连来此喝一杯咖啡都是他的老板所要求的,而他作为不得不为之卖命的员工,只好不情不愿地遵从。

想到此,我忽然觉得自己完全可以理解他了。对一个陌生人倾注这样的情感,现在想来大半是出于移情效果,毕竟在当时,我每天都在可能失去工作的焦虑中度日。这样“完全理解”的想法,也多半是出于自我感动。我自认掌握了对方的处境,尽管仍然不知道他的具体职业(身上没带相机或录音笔,看起来不会是我的同行;外貌年轻,着装普通,令人看不出端倪),可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惺惺相惜的感觉就控制不住地出现,在当时的心境中显得格外真实。

“你知道,”我不知不觉放软了语气,“我也有个不好相处的上司,会抢占我的工作成果,还会把自己的过错推到我头上。”

“那可太不幸了。”

“可不是吗。”

他的附和仿若一根撬棍,我压抑已久的内心恰巧需要这根撬棍。我絮絮叨叨地开始吐起苦水来,把近日来的怨气一股脑地朝外宣泄。上司留不住线人,却要我跑腿找新闻好填上他的板块;上一期简报里他登出的社评有三分之一是我的想法,署名部分却连我名字的一个字母都没有(“他这样做在学校里可是会被判抄袭!”);我是他一个人的助理,只领他一个人的工资,在公司却经常被办公室里的其他人指使跑腿,当我提出抗议时他们没有一个人当回事,就好像压榨我的时间和精力是理所应当一样,反而会阴阳怪气地问我,你着急干什么去,迈尔顿?莫非你有新闻可跟?

这些事说出来都让我气愤极了,尤其来自其他人的冷嘲热讽,让我甚至开始对当初选择这一行业的正确性产生了迷茫。我从没怀疑过自己对新闻业的喜爱,但当时的一切让我开始思考,因为喜爱就去选择是否根本就是错误的?或许我压根不适合干这个,老天早给过我预示,不然佐伊不会有机会叫我“纸媒终结者”。说实在的,她真的很伤人。

我沉浸在情绪当中,垂头丧气,看上去或许像个笃定自己明天就会连藏身之处也没有、从此风餐露宿的流浪汉。李嘉图开口说:“别灰心,兄弟,你还有女朋友。”

我知道他是察觉到我的低落,所以故作轻快,但这样一句话又勾起我的另一重忧虑。“马上就会是前女友了。”我嘟囔着回答。

我没说错,我与佐伊的感情确实结束在即,此前的种种矛盾为这一结果铺好了清晰明了的一条路。李嘉图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想要成型、却被他压制住了的笑容。我这才意识到我说的或许有点太多了,这将我们二人都置于一个不妙的尴尬氛围中,老天,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要是有一天,一个陌生人因为和我同坐一桌就向我大谈生活中种种不顺,我能坚持多久保持礼貌、不皱着眉头掉头就走?

我握紧手中纸杯。杯中盛的确实是苦涩的咖啡而非酒液,为什么我会像酒吧里那些失意的中年男人一样啰嗦个不停?血液上涌,我难堪地坐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那瞬间我想干脆就此打住,站起来走掉算了。

李嘉图——不管他到底从业于何处,他可实实在在是个友善的人。在我尴尬地移开目光时,他用平淡的话语接下了我的话。

“我曾经喜欢过一个这样的女孩儿。”

“什么?”

“骄傲自信,气场强大,和你女朋友性格有点像。”

我确实没料到他会这样说。过了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

“我好像没和你形容过佐伊。”

“抱歉,只是我个人的感觉,”他摸摸鼻子,诚恳地笑了,“多有冒犯。”

他倒是没有必要道歉,因为,当然啦,关于佐伊,他没有说过一句错话。她一直都是那样,在学校里是,毕业了依然是,与她相处至今或许她才是那个没有变化的人,是我不再和当初相同。

“她比我大一点,我曾经想在她毕业前表白。”

“为什么没有?”

“她和她男朋友感情太稳定了。”

李嘉图这句玩笑一般的话成功让我笑了出来,他讲得太轻松了,我于是知道这一定不是全部原因。笑过之后我说:“我很抱歉。”

他耸耸肩,表示没关系,也可能是不在乎。这倒反而让我想要多说一些,拜他所赐,此前尴尬的氛围一扫而空。作为陌生人而言,他或许真的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

我于是稍稍坐直了身体,从桌子这端望向他。“嘿,朋友,想知道我和佐伊的开始吗?”

李嘉图露出的笑容非常友善,我继续说了下去。身边的所有朋友都知道我和佐伊的故事,“其实也不是非说不可”,我每次谈起这事儿总要这样开头,实际上却说得开心极了。因为和朋友、和自己讲过太多次,这已经不是什么值得特意再在此处记录一遍的故事,我不需要如何鼓吹她在学校舞会上的风采,也不需要谈论当年的我是如何组织语言约她一同去博物馆,这种种细节在此处再写一遍完全无用,毕竟故事的另一位当事人即将与我分道扬镳。我这番话的重点应该在于,从这桩事中习得了什么想要告诉李嘉图的内容。

我是想说,如果确实对一个人心生好感,那么不管你认为她离你多遥远,也应该勇敢告诉她。人生只一次,尽管如今我与佐伊已渐行渐远,但对于主动追求她这件事,我却从来没有后悔过。再来一次我当然也会去那样做,就算她当时有男友也一样。

我说完这番话后再次感到些许尴尬,侃侃而谈感情生活的我与片刻前坐立不安的我仿佛不是同一个人。李嘉图身上或许是有神奇魔力,我不自觉地认为,将这些告诉他是安全的。再说,之前向他抱怨工作时已经基本用光了我的难堪额度,再说什么丢脸的话也不怕了。

“我的一位朋友也这样说。”

“是吗?”

“是啊,他还夸张地表示要帮我追她,如果她结婚了,就帮我去打爆婚车车轴。”

我一下又笑了,李嘉图抬起头来,我触及他的目光,发现其中的情绪很淡。我这才想到他开始谈及这个女孩时说过什么。这就好像我虽然可以侃侃而谈,这段感情也即将成为过去式。李嘉图的心境又一次与我重合了——或者不如说,是我自以为与他持有相似的感觉。在当时,他给我的感觉太过于普通,要想形容他是个什么人的话,至多在这普通一词旁加上友善二字。这是一个和我遭遇类似的普通人,这样的感觉加上他听我讲述的态度让我对他充满好感。

我将咖啡举起来,做出碰杯姿势:“敬你的那位朋友,他听起来是个有趣的人。”

他默不作声地与我碰杯,盯着我饮下一口咖啡,才把纸杯凑到嘴边。

“他性格一点也不有趣,但很照顾我。”

“你应该珍惜朋友,不管再忙也记得约他们出来喝一杯。”

李嘉图又笑了,他从与我遇见时就总是在笑,不知为什么,这个笑容较之先前更让人感到真实。我不是说他先前都是在伪装(这一问题不如打个记号,待我完全记录完此事再来思考),我是个习惯于向他人报出假名的人,但在假名之后所谈论的事一定得是真事,才不会让人疑心“你该不会连名字也是编出来骗我的”。李嘉图的神态让我感觉到,就算这场谈话的内容真假参半,他此时提到的这个人也是属于真实的那一半。

“是啊,你说得对。”他放下纸杯,淡淡地说,“我会去找他的。”

这之后我们又杂七杂八地聊了许多,大部分都是我在说,他偶尔附和。如今想起来,完全是我一时不慎,得意忘形地透露太多信息,才会让他顺利地达成他的目的。话虽这样讲,实际上我仍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又是出于何种原因与我对话,我只是出于一种直觉,在一切结束的今天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必然性。他会在那天坐到我面前不是出于偶然,我会兴高采烈地讲那么多话不是偶然,在四天前再次见到他同样不是。这些感受放在当时完全是空谈,我在十个月以前遇见他时,确实是只将遇见李嘉图当作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一如我先前所说,他只不过是这城市中又一个会在太阳底下说些闲话的陌生人罢了。

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当时我竟没有发现那是苹果公司刚刚发布没有一周的最新款。李嘉图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时间,把它反扣在桌面上。

“要走了吗?”我问。

不得不承认当时我有些意犹未尽,不管是在工作中还是家庭中,我已经很久没有和谁这样畅快地交谈过。我甚至有一种冲动,或许可以和他交换一下脸书账号。

他将手随意搁在桌面上,然后问出了一个令我在意的问题:“你对生活现状满意吗?”

“当然不了!”我稍微有些惊讶,但仍然不假思索地回答了。

“有没有改变它的想法?”

这一次我略思考了一下,然后回答他,我要和互相折磨的女友分开,然后换一份工作,从新的起点再次出发。

“一个人?”

“这又是什么意思?”这个问题让我同时感到不解和些许恼怒,“我和父母在不同城市,也没有兄弟姐妹,当然是一个人。”

李嘉图用平静的眼神看着我,我的心咚咚跳,某种感觉攥住了我,他的眼神忽然变得陌生了,似乎一瞬间和我拉开了很远的距离。几秒后他再次开口了,依然是那种友善的、可以和路人谈论天气的语气,说出的话却让我不寒而栗。那之后过去许多日子,秋去春来,直到今日我依然在回想那句话,听到那句话的瞬间我的心脏忽然收紧,像被蛇咬了一口。

——“那就没事了。和你聊天很开心,你该回去了,迈尔顿先生。”

他说完就站起来,将喝空的咖啡杯掷进垃圾箱,拿起手机、拎起双肩包,毫不拖泥带水地走了。我在他离开后很久都还坐在原地,双手拢着我凉透的咖啡,盯着再没人坐下的空位发愣。

是在做梦吗?我当时这样想,然后动作缓慢地检查了全身上下每一寸能被人看到的地方。我检查自己的衣领、查看前胸、翻找口袋,录音笔在包里,相机挂在胸前,一切正常,一切干干净净,我没有在胸前别名牌,也没有任何一张写了我名字的小纸片恰巧出现在他人视野里。咖啡杯上店员的字迹龙飞凤舞,写的是Richard。

他不应该知道我的真名。

哪怕是在今天,我也无法完全描绘出当时经历这一切时内心的震动。先前与李嘉图交谈时感受到的温暖和惬意仿佛从没存在过,与这些积极的感觉相对立,我感到一丝难言的冰冷从脚底往上蔓延到全身,比手中咖啡还要凉。我依然可以感受到那一刻自己的恐惧,我害怕极了,冷汗浸透手心,心脏快速鼓动,好一阵子里,我竟完全难以决定应该继续坐在这里还是快速站起来逃跑。我跑得掉吗?我能跑到哪里去?他是谁?这样的念头占满我的脑子,翻来覆去,我眼前发花,难受得快要呕吐。

大概过了非常久的时间,周围的一切才慢慢回到我的感知中。李嘉图的身影早就不见了,我慢慢站起来,僵硬地动作着,走出咖啡店一段路,有人从后面赶上来拍我的肩膀。我吓坏了,转过身却发现是咖啡店的服务生,手里拿着我落在椅子上的背包。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浑浑噩噩,种种恐惧的幻想挤占了我全部的休息时间。我神经质地反复锁门,给窗户也上锁,惹得佐伊以为我欠下高利贷要被人上门催款。我不想和她争吵,这段经历说出口就显得虚假无比,好像我已身患被害妄想症。一个人的时候我反复做梦,甚至开始思考是否需要开始准备遗书。在这样的状态下,我的工作效率一落千丈,当月月底就正式被卫斯理简报扫地出门。据说没过多久我的前上司也一并被请离了,这倒是不能给我多少安慰,因为生活对我的打击是一连串的,待业家中时,我与佐伊正式分手了。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我能感受到的除了空虚没有其他。我坐在一个人的家里,盘着腿蜷缩在那块我喜欢的地毯上,脑袋空空,敲一敲都会有回声。有那么几天我天天过得像在做梦,不记得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有没有进食喝水。过了那几天之后,我慢慢恢复了精神,开始庆幸公寓租金半年一交,不用担心这段时间无处可归。

我又开始试探性地向各处投简历,那些公司有的通知我去面试,有的给我回复谢谢来信。某天我登录邮箱时,一封邮件静静躺在收件箱里。

它的开头照常是:尊敬的罗纳德·迈尔顿先生。

第二行开始的内容逐渐天马行空,偏离我本来预想太多,导致我反反复复读了许多次,到现在一落笔都还能默写。

“尊敬的罗纳德·迈尔顿先生,我们先很遗憾地通知您,您上周投往新世纪周报编辑部的简历未能通过标准。不过,我们常说,人生的路有不止一条。作为当代媒体行业中的一份子,我们一直坚持着自己的原则,誓要募集最精英、最犀利、最专业的人才,共同书写最精英、最犀利、最专业的内容。在仔细阅读过您的履历内容后,在此,我们诚挚邀请您于X月X日(星期四)下午两点前往以下地址参与我们的正式面试。期待您的加入。”

署名是一位女性的名字,诺玛。我可以发誓,这个名字从未有一次出现在我的通信列表中,也从未做过我发送CV时的收件人。我紧盯着这封莫名其妙的邮件看了一刻钟,才依着记忆翻找出被拦截在垃圾箱里的另一封邮件,仔细对比公司名称后打开浏览器登入了该杂志社的官网。

还是和我记忆中一样的界面,冷淡的现代风格,他们的三最标语被用白色加粗的字体打在灰黑的底色上。本该消失的杂志社原地复活,甚至主动给我发来了面试邮件——说真的,他们从哪里搞到我发给其他公司的简历?这合法吗?我应该上诉吗?这家公司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些问题甚至只在我脑袋里转了不到半圈就消失了。官网上该有的板块一个不少,我一个一个点开去看,从招聘内容看到成员介绍,上面按照部门顺序写了重要职员的名字,还贴上照片,照片上的人每一个都对着镜头笑得很自然。

一切都太真实了,正因为如此才显得一切都很不真实。我按邮件上给的日期和地址准时去参加面试,时隔一年半,我走进这家毕业时投过简历的杂志社。他们打算开辟全新的报刊栏目,正需要我这样“系统学习过相关知识,且具有一定职场经验”的新鲜血液加入,我于是被顺利录用,实习期结束后顺理成章地转正,于半年后得到了升职机会。

 

这一切说起来或许太过于轻描淡写了,因为我落笔时正思考着在开始记录这份笔记时所提到的另一个问题:走到这一步是我自己努力的结果吗?

我在刚才开始回忆入职后所经历的一切,在我的记忆中,我在新环境中度过的一切都是非常真实的,因为我的的确确经历过。我慢慢地、慢慢地将那个秋日中午碰到的年轻男人从记忆中抹去,于是他所带来的那一连串超出常人理解的事件也渐渐被我刻意遗忘了。我曾执拗地认为,李嘉图给我的生活带来了恐惧和那之后的厄运,而朝当时一无是处的我伸出橄榄枝的杂志社则是和他全无关系的东西。来到了新环境的我已经脱离了他的影响,我的生活在走向上坡路,我克服一个又一个困难,逐渐为自己搏取到施展拳脚的空间。走到这一步是我自己努力的结果吗?尽管一切都过于顺利,但我从没想过否定答案。

所以,经过了这样长的叙述,那一部分终于要来了。我在写到这里时不禁又暂停了好一会儿,只盯着挂钟的秒针一圈一圈跑。我想要就此搁笔,转而去写下周的稿子,但当秒针又跑过一圈后,我竟又开始担心数年后会将这桩事忘记了。

我还是决定写下去。

 

四天前,我在纽约登上一艘即将由伊丽莎白港口驶出的游轮。纽约绝非我会喜欢的那种城市,但作为出公差的目的地来说,我是否喜欢它就完全无关紧要。我和我的新上司,在工作中给了我许多帮助的——请允许我郑重写下他的名字——莱恩先生,作为媒体代表一同来到这里。莱恩先生可说是我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一位引路者,他充满耐心地为我提出建议,仔细教导我,让我逐渐改掉了刚入职时的种种不成熟做派。他大方地给了我太多机会,这次出行亦是其中之一。

在这艘豪华的游轮上,即将举行一场令社会各界看重的婚礼。男方来自意大利的加图索家族,女方则来自中国,她的家族比加图索家族低调许多,但身在信息高速交换的新闻媒体行业中,只要悉心留意,就会发现这个神秘的陈家也拥有雄厚的经济实力。游轮由伊丽莎白港出发,沿海岸线前行,宴会预计将持续到深夜,在放完所有的烟花后返回纽约。到场媒体来自世界各地,其中有一大半我叫不出名字,莱恩先生领着我,在酒店大堂里就已先后和几波人打过招呼。我第一次出席这样隆重的场面,紧张地往厕所跑了许多趟,路过一个反光的平面就要检查一下脑袋上的发胶是不是抹得还好、西装有没有被压出褶皱。

临入场时我忽然掉了链子。莱恩先生挽着一位女士先我一步上了船,而我站在入口处,伸手入怀摸了个空。冷汗一瞬间遍布我的额头,什么发胶什么西装褶皱全被抛开,我急得要命,在众人目光里活脱脱一只被耍的猴。

“对不起,我好像把邀请函弄丢了。”说出这句话时我气若游丝,负责核对入场宾客的棕发小姐甜美一笑,越过我直接去接其他人的邀请函。我站在一边,满身尴尬,焦急难堪,莱恩先生在里面催促我,而我大脑完全空白,不知该如何解释。就在我差点要直接纵身跃入海中时,有人走上来叫了我的名字。

“罗纳德!”

我抬头看去,魂飞魄散。我看见那个记忆中幽灵一样的存在活生生出现在面前,笑容满面,亲昵地拍我的肩膀。是李嘉图,被他的手触碰到时我差一点就要尖叫了,那段被我刻意遗忘的、不长的记忆就这样破空呼啸而来,我傻在原地,被砸得血肉淋漓。见到他的这一刻,我所经历的恐惧就和十个月前他喊出我真名时不相上下,或许还比那时更为鲜明。那时我即将一无所有,眼下我手握自己期待的一切,他的出现宛如一种不详的预示,前来告知我一切都是虚幻梦境。

“罗纳德我的朋友,真是好久不见了。”

李嘉图脸上挂的笑和当时并无二致,我这时才回忆起,那时我以为他亲切友善,实际上他的眼睛如此刻一样平静疏离。他穿一身精致的高定西装,胸前口袋插方巾,头发被梳理得一丝不苟,皮鞋亮得能反射灯光。他将大衣脱下来交给身后女伴,望着惊魂不定的我自然地开口了。

“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

我哑口无言,喉咙仿若被冰冻住。棕发小姐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毕恭毕敬地向他说明我方才的丢脸行为,他拖长音哦了一声,“如果我替他签名,可以放他进去么?”

从刚才开始,他说话时周边就没有一个人有声音。李嘉图分明挂着平易近人的态度,在其他人衬托下却好像天生是个君王。我眼睁睁看着他不知从哪个兜里掏出钢笔,拔开笔帽在来宾表上签名。他与当初那个在咖啡店露天座出现的年轻男人大相庭径,除开面容声音,在穿着气质上没有一处相同。所有人都对他恭敬有加,他握着那支刻有名字缩写的钢笔微低着头,在签名时甚至没有弯腰。他写下Ricardo Lu这个名字,我想起他写在餐巾纸上推到我面前的那个Ricardo,字体歪斜紧凑,和眼前被签下的霸气花体除了内容毫无共通之处。接着他在名单后部找到我,在旁边签了一个R.M.。

“这样就可以了吧?”他放下笔说。

我跟着他走上铺设地毯的阶梯,他走在前面,我与他的女伴并排。那是位精致美丽的女性,她将李嘉图的大衣交给门边侍者,李嘉图叫她的名字:“伊莎贝尔,谢谢。”

伊莎贝尔恭敬地点头,转身汇入来往的社交人群中。

“她的家族也派了人过来,我就让她过去,不用跟着我了。”

李嘉图看向我,朝我身后示意,“你的朋友还在等你吧。”

我逃也似的离开了,直到离开他足够远的距离、和莱恩先生成功会面后,我的大脑好像才慢慢恢复了思考能力。一切发生得太快了,被恐惧和迷茫击中的我根本无从反应,我的意识一半漂游在此刻、一半则被迫回到十个月前的那个秋天午后。红酒杯和香槟杯在灯下折射出亮点,在我眼前晃成一片,我又开始难受得忍不住想干呕。事情的真假甚至难以辨明,我感到自己逐渐失去判断事件真伪的常识。莱恩先生摇晃我的肩,反复叫我的名字,我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我问他是否认识那位领我进来的先生,他起先迷惑不解,迫不得已我说了李嘉图这个名字。和门口的棕发小姐一样,莱恩先生在听到这个词之后立刻改变了态度,殷切地要求我去找他道谢。

“他是谁?”我忍不住问,“他是谁?”

 

当我写下这句话时,我也依旧在脑海中问这个问题。但比起当时的迫切难耐,现在这个问题的真实答案于我而言或许也已经不再重要了。

因为就在这之后,我打捞出了那只装着古金币的箱子。

 

酒宴过半,婚礼还没有开始的迹象。我跟在莱恩先生身边,在大厅另一头,我看到李嘉图在灯下显出深棕的头发。他穿梭在众人之间,手里端着红酒杯,挂着社交意味浓重的微笑和每个上前的人攀谈。我越发不能相信他和我所遇见的那个李嘉图是同一个人,如果说那天他展现出的是完全的普通,此刻众人所见的他就和普通一词完全沾不上边。我不敢走近他,也恐惧他走向我,只好时不时将目光投向他那边。莱恩先生一直在喝酒,我心不在焉,没有注意他究竟喝下去多少杯,回神时发现他已经有了醉意。

“罗纳德,罗纳德!”我上前去扯下他的酒杯时,他挥舞着双手,含糊不清地叫我,“罗纳德!”

我头一次见到他露出这种神态,只好把他扶到人少的地方坐下。莱恩先生靠着椅背,仰着脸,这种状态下的他显得比平时兴致高昂,半阖着眼帘,吊灯恰巧在他头顶上方,将他的眼睛照出几丝金色。

“你醉了吗?”他问我。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我们今晚要采访呢,莱恩先生。”

他却笑起来:“采访,哈!我看不会有了。”

“莱恩先生?”

“这里的酒都很好,罗纳德,为什么不多喝一点呢?”

“莱恩先生……“

“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不多喝一点酒呢?“

他说着猛然睁开眼,我忍不住惊叫。就在我面前,我熟悉的莱恩先生不见了,他的衣着和面容没有丝毫变化,可我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瞳里流淌着金子的颜色。那不是灯光的效果,他的双眼真的就在这瞬间变成了金色,瞳孔则如蛇一般竖起。那是一双一旦看到就会感到恐惧的眼睛,我常常会觉得拥有细长竖瞳的蛇类是美丽的,可当它镶进人类的眼眶中时,那其中除了冰冷的压迫之外什么也没有。

莱恩先生还在愉悦着,他看着我慌不择路朝后退去时由心底发出了哈哈大笑声,可无论他的面容如何快乐,那双眼睛依然叫我害怕。我撞进人堆里,碰洒了几个人手中的酒,他们抱怨着围住我,我喃喃道歉,一抬头却感到周身血液冻结。我被金色的炫光围住了,每个人、每个人——穿西装的男士,穿礼裙的女士,微笑的男士,不满的女士,掏出口袋里方巾的男士,用侍者递过来的毛巾擦拭裙摆的女士,随后那侍者也抬头看向我——

我忘记了是否有发出受到严重惊吓的惨叫。灯光已经暗淡了,没有人调整灯光的亮度,在此刻的大厅中,到处都是比吊灯更加明亮的东西。

眼睛。我在心里机械地一遍遍重复,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金色的,每个人,金色的眼睛。

我跌跌撞撞地迈开步子跑起来,方才宽阔的大厅在此时显得压迫感十足,人群围绕着我,由上而下睥睨。我不敢抬头,胡乱拨开人群往前奔跑,不晓得一路上踩到几位宾客的长裙。他们身上的香水味、脂粉味和空气中本来就有的香气混作一团,将心慌意乱的我包裹在其中。我推开一名侍者的肩膀,一头撞开了大厅尽头的门。

在室内被谈话和轻柔乐曲掩盖的海潮阵阵,在瞬间就将我包围了。门扉在身后合拢,另一个世界好像就这样被轻轻地遮盖,我所看见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幻觉。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身处茫然无边的大海上,和一群异类关在一起,站在此处依稀可以望见沿岸的灯光,但我从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和那些人类灯火离得这样远。海风包裹着我,我心跳如雷,手脚发软,太阳穴正一鼓一鼓地跳着。我听见清脆的哒一声,是有人将玻璃酒杯轻轻放下的声音。

夜色里,李嘉图如幽灵一般站在我不远处。再看到他,我却再没精力感到恐惧,我的恐惧在刚刚似乎已经被用光了。我只是无意识地大喘着气,麻木地、隔着一段距离与他对视。李嘉图往前走了两步,室内的灯光透过玻璃映出来,他停在光中——他的眼睛是属于亚洲人的深琥珀色。

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从空中坠回我的躯壳中。我费力地移动到船沿,将自己挂在围栏上,李嘉图将他的杯子推到我眼前。

我蠕动嘴唇,“我不喝酒。“

“这是可乐。“

我猛地抬头,他变魔术一样在手中变出两罐可乐,啪一声,干脆利落地打开其中一罐。

“拜托伊莎贝尔帮忙准备的。我不是老大,欣赏不来名酒,什么都不如可乐好喝。”他说着将另一罐递给我, “况且我不能一身酒气回家,会被师兄念的。”

我浑浑噩噩地接过那罐可乐,直到指尖触上被风吹得泛凉的铁皮时才恍然一惊。“你……”,我喃喃,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们……”

他盯着我,我趁机又确认了一次,他的眼睛确实不是金色,这一认知让这时的我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李嘉图移开目光,去看船舷外深色的海。

“我先向你说明一件事,我和里面那些人是同类。”

我的神经一下绷紧,“可你……?”

我本想说,可你的眼睛没有变化,下一刻李嘉图穿梭在那些人之中、与各方来客亲切攀谈的样子忽然浮现在眼前。我一下收声,从头到脚凉了个透,保持张着嘴的姿势,像个无法出声的哑巴。

他兴许比里面那些人更……

这个念头纠缠着我,但具体是更加如何,我却也说不清楚。

“想明白了吗?”李嘉图说,“现在给你一个选择,你要听我告诉你真相,还是像上次一样大家随便聊聊天就好?”

“上次……?”我的嘴唇在晚风里直哆嗦,我看着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问什么问题,“你说真相——什么样的真相?”

李嘉图轻描淡写:

“关于世界的真相。”

刹那间我眼前闪过许多画面。我的办公桌,其上放着小盆绿植,是隔壁邻居搬走时珍而重之托付给我的。我的引路人莱恩先生,在他张开金色眼瞳之前一直都在尽心地帮助着我。我的新公寓,在处理旧物后我重新置办了家具,算起来搬进去的时间还不到三个月。我早已联络好猫舍、公差回国后要去接回家的猫,虽然她还未到我手中,但我已经决定叫她露西,是我奶奶的名字。想到家里老人,我又想到许久没有联系的父母。紧接着是我的前女友佐伊,几周前我在市中心远远看见过她。我的前上司、前同事、毕业后偶尔见面的同学;那些流落在外的我的线人、偶尔上门送快递的年轻男性、便利店收银的女大学生……他们中有的认识罗纳德·迈尔顿,有的只认识理查德·马斯丹,对于另一些人我则是这二者的结合。我想起那家咖啡店,我以为在那里遇见李嘉图的只是理查德,实际上并非如此——

他们早就找上了我。

 

就在这一刻,电光火石之间,我的意识从未这样清醒过,我清楚地感受到,我离某样未知很近,近得触手可及,一如我和身后门把手的距离。他们早就找上了我,多早以前?我不自觉地吞咽起唾沫,感觉太阳穴又开始跳了。如果我选择要真相呢?我又开始想。我会变成李嘉图吗?又或许没有人会变成他,他本就和常人不同,尽管他能将自己隐藏得很好,但总有一日、总有一刻,他会告诉所有人“我是不同的”。他与我不同,意识到这一点时,我敏感地从这个男人身上嗅出一股孤独的气味。我想到,虽然他自称与门内那群人是同类,实际上他也与他们全然迥异。

他或许拥有权与力,在这样一个宴会上,却没人发现他悄悄溜出大厅偷喝可乐。如果李嘉图也曾经面临这样的选择,他有没有意识到,在选择了真相之后就不会再有从前平凡的归处?

 

就是这样了,我想。原来就是这样。我得把宝箱沉回海底,不要碰其中任何东西。

 

“……你之前说什么?”

李嘉图重复道:“现在给你一个选择……”

“不是,”我摇头说,“上一句。”

“我先和你说明,我和里面那些人——”

“再上一句。”

“我不能一身酒气回家,”他说到一半,忽然笑了,“会被师兄念的。”

我的指尖还在发抖。我努力平复这种感觉,打开了他递给我的可乐。啪的一声,罐子里压抑已久的气泡随着拉环的打开溅了出来,我能听到它们在空气里一个接一个爆掉的声响。

“那是谁?”

“同居伴侣。”

“这场宴会到底怎么回……等等,算了。婚礼还办不办?”

“他们早在别的地方办过了,新娘不喜欢走形式,新郎跟着她跑了。老一辈都心高气傲懒得来走过场,所以我得来镇场子,毕竟校方不能一个人也没有。”他尽量简洁地作了解释,灌下一口碳酸饮料,转向我说,“抱歉了,媒体大概什么都采访不到。”

老实说我听得一头雾水,但闭紧了嘴没多问一个字。我们安静地就着海风喝可乐,一门之隔阵阵乐声不断,但我打定主意不往回看一眼,等待海风把脑中的热气慢慢带走。

“实话跟你说,”反而是李嘉图好像忽然沉不住气似的挑起话题,“我只帮你签缩写,是因为没练过别的签名。”

我一下忍俊不禁,险些被呛到气管。李嘉图又是那个咖啡店里的李嘉图了,骗局要真假参半才具有可信度。我没忍住,继续问他:“你们早就知道我叫什么?”

“R.M.?”他半转过脸看我,“大多数时候,你觉得这个缩写代表谁?”

夏夜海风不算很凉,在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砰地一声裹挟着冷意在我耳边炸响。是真的有东西炸开了,李嘉图的东方面孔在焰火下明明灭灭。宴会即将进行到尾声,放完所有的焰火后这艘满载着异类的游轮又将回到人类灯火的怀抱中去。不会有人知道这艘船上曾经有一群金色眼瞳的人举杯欢庆,像所有普通的上流社会人类一样社交攀谈。我半晌说不出话,紧接着甲板的门被推开了,男男女女从大厅里涌出来,在甲板上互相拥抱、欢呼着鼓掌。太嘈杂了,种种声音如浪如海,我努力去听李嘉图的声音:“本来想最后告诉你一件事……”

他挥了挥手,人群迅速填补上他的空缺,将他淹没了。砰!我低头往回走。砰!又是一朵明亮烟花。在被精心打过蜡、擦得光亮如镜的甲板上,砰砰!

——我看见垂着头、与众人状态迥异的男人,不自在地穿着精致西装,执拗地想回到自己的族群中去。

那是我吗?透过他垂下的眼帘,我看见——

 

李嘉图想告诉我的那件事,我在那时候忽然一清二楚。但无论如何,我也拒绝在此处将它写下。未被写下的话就都没有定数,至少在现在,我依然没有办法承认并接受这个事实。

游轮停靠在港口,我下了船,却没有在人群中见到莱恩先生。我走到停车场,也未在其中见到早就预定好回酒店的车。手机和录音笔一样禁止带入场,我将它们尽数留在房间里了。那天夜里我在伊丽莎白港附近徘徊,等了很久才拦到一辆出租车回市区。司机用很大的音量开着车载广播,时不时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似乎在确认这个西装革履的乘客会不会忽然埋头用呕吐物淹没他的后车座。几分钟后他大概放心了,又尝试和我攀谈起来,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他的话,在一个红灯口他忽然从前座探过身来:“我说,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的眼——”

“我知道,闭嘴吧。”我盯着他说,“开你的车。”

他彻底安静了,我在车载广播的陪伴中回到酒店。天亮后我收拾自己的行李,奇怪的是,不管是莱恩先生还是其他在大堂里与我们碰过面的同行全部不见了踪影,我去询问前台,得到的回复是他们昨晚匆匆提前退房离开了。我一个人乘飞机从北半球飞回南半球,用休息的一天去领了露西回家,然后照常上班,在公司见到了我的朋友莱恩先生。他一如往常,充满干劲,我敲门进去送资料,他说谢谢你,罗纳德,后续我会用邮件和你继续沟通。他的眼睛干干净净,一点金色也没剩下。我于是安下心来,确定自己回到了正常生活,临走前夸赞了一句他的领带。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将绿植挪到晒得到阳光的地方。我的私人邮箱安安静静没有波澜,工作邮箱里只有一封未读邮件,我仔细看收信人,确认不是来自什么见鬼的李嘉图。邮件是诺玛发来的,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部门总管对我返回工作岗位表示欢迎,然后照常下发了工作任务。一切都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这是好事。

 

这件事记录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完完整整,从头到尾。我将一段会令人感到不可置信的经历付诸纸笔,因为我对此事总有一种预感,那就是总有一天我会把它忘记。我不知道我会在什么时候将它遗忘,描写出来或许也是为了加深记忆。这表明,不论这件事是好是坏,它对我来说都有些特别,我虽然可以选择拒绝走入那个世界,但这份特别却让我难以选择将它彻底抛之脑后。

我承认我的心里依然带着一股属于年轻人的好奇心,我的职业要求我对所遭遇的事追根问底。我希望,在记录完这一切之后,我的躁动不安可以得到缓解,我可以不再每天都思考着有关于这件事的细节醒来。平凡的生活才是我所属的地方,我希望明天一早起床洗漱时,可以在镜子里见到从前的我。

我没有打开那个宝箱。

无论如何,如我在开头所言的那样,我希望它可以就此结束。这就是我的愿望。

 

                                                    罗纳德·迈尔顿

                                                    于星期四凌晨

 

 

补充:我已决定再不使用理查德·马斯丹这个假名。再见了,朋友。

 

补充2: 那天夜里我在停车场附近徘徊拦车时远远见到李嘉图了,他的女伴伊莎贝尔不在,他和另一位身高相近的亚洲男性站在一起。李嘉图依然穿着宴会上的西装,但他走着走着忽然就地坐下了,是的,他昂贵的西装裤直接接触了公路的路沿,他坐在路边,似乎在吃肯德基。

衷心盼望之后不要见到他。

 

END

 

  • *威廉姆•麦加维、克拉克•肯特和彼得•帕克:报业大佬、超人(星球日报记者)、和蜘蛛侠(因为只有他能拍到蜘蛛侠高清照片而被号角日报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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